对抗恒常心理
徐 莉
当你站在镜子前面,距离镜子一臂之遥,你会观察到,镜子里头部的镜像看起来和自己的头一样大。但如果你伸出手臂用手测量,会发现你的头部镜像的实际大小只有真正尺寸的二分之一。可是,一旦把手挪开,你又会感觉镜像中的头和自己的头一样大了。大脑知道你的头部应该有多大,它直接绕过眼睛,对镜像做了与实际不同的解读,以符合已有的认识。除此之外,色彩也会发生同样的奇特现象,大脑会驳回视网膜所接收到的色彩信息。大脑“知道”天是蓝的,树叶是绿的,树干是褐色的,这些刻板概念多半在幼年即已形成,再难摆脱。因此我们在看到一棵树时,往往视而不见,并未真正看到这棵树。造成心理恒常感的原因在于效率,大脑不愿意为各种细节多费心思,大多数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我们根据经验而预期会看到的。恒常感每时每刻都在发挥作用,人们对此却常常一无所觉。
意识到并积极对抗恒常感是教师毕生的课业。教师的恒常感表现为一种定见,对班集体——“他们总是这样”。对个人——同样是上学迟到并声称堵车,你会相信赵某,提醒“下次注意”便罢,而严厉地批评钱某,因为你认为钱某总是有太多借口为自己申辩;你觉得孙某对待批评指正总是满不在乎,说了很多遍也看不到任何起色,于是,每次出错你都会试图以更激烈的言辞刺激到他;你认为李某是个太过自负的孩子,得志便猖狂,当务之急是戒骄戒躁,所以表扬前会不自觉地迟疑……不警惕、反省并努力调节、克服自己恒常感的教师对待孩童的方式多是下意识、无系统却又相对稳定的,他们一旦发现孩子的行为偏差,便立即着手予以规训和矫正——这是一场力量强弱悬殊、结果全无悬念的角力。每当听到高年级学生的父母、老师哀叹:“他们现在哪里还会听我的啊!”我常常提请思考的是:“在他们顺服你的时候,你在怎样教导他们才有今日的不顺服?”
要学画画,必须学会怎么去看,以真正看到。做教师,必须绕过自己的恒常感真正“看到”自己的教育对象——儿童的感受和心思,进而才可言及理解了他们以及他们在这个世界中的体验。好的教育是从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开始的,相互理解是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的前提。
四十五人的班级在我看来已算是令师生身心负荷过载的大班额,精确到分钟的一日作息时间表将师生一齐牢牢地钉在了流水线上,加上对整齐划一和高效的一味迷恋,教师使出浑身解数有序地完成既定的教学任务,追求一种看得见、可检验的教育教学成效,当师生之间松散自由的相处和交流被一再压缩和异化,教师渐渐成为离孩子的心最远的最近的人。大班额、班级授课制、分学科教学这些教学组织形式为师生之间相互看见、相互理解、建立积极的关系设置了无数时空障碍。所以,作为教师必须知道他们是谁?他(她)是谁?与之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再来斟酌衡量什么是适合他们的教育,因材施教。
接手新班级,始业课上除了精心准备的自我介绍,我会给孩子们每人一份心理需要问卷,告诉他们老师希望了解他们学习和生活的感受、想法和愿望,以利于更好地工作。数据统计出来后,我得到一份特别关注名单——数字告诉我,某一个或几个孩子在学校可能是非常不快乐的,他们在集体生活中,参与感、归属感和自我认同感方面都存在严重问题。还有一些则是我日常教育教学过程中、交往中需要小心谨慎的,数字暗示我在某些特定情境中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或者班级中存在某种亟待扭转的整体趋势。“不伤害”是教育底线,那至少得让我知道谁是非常敏感容易受伤的,谁是需要提供支持和立即干预的。
心理需要问卷可以帮我在最短时间里确定,谁是可能最需要帮助的——观察对象,并确定进一步了解什么——观察内容。孩子们的作答还让我立即获得和班级的其他任课教师、孩子的父母、同学沟通交往的契机和话题,不同于漫无边际的没话找话——不是自感唐突就是令对方有几分不适和尴尬,围绕着“为什么”,每个人都给予我各种反馈。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见和节奏,但是多种立场的丰富、厚实描述加强了资料的信度。
文在特别关注的名单里,所以当他第一次在课堂之上和同学打成一团,被我制止还一面继续追打同学,一面梗着脖子大叫“不公平!是他先打我的”时,我虽然也感到意外,但并不觉得冒犯和难堪。我知道他的感受,在他的世界里,他觉得同学老师不喜欢他,都和他作对,所以对自己的出手不善和出言不逊毫无半点不安和歉意,满心只有对可能出现的指责、压服的戒备和随时反弹。作为教师,我除了必须应付眼前的危机,更要想明白怎样才能真正地帮到他。根据经验、问卷和访谈结果,我不仅能解释他为什么这样,还有这样的一幕会一再上演的心理准备。基于这层了解,我对文的期待不是收服他,让他迅速转变,和其他孩子一样知道界限、严格自控——这是不恰当的。我期望的是他逐渐同父母、老师和同学建立相互关心、相互关照的正向的关系,有更多内在的力量主动约束自己,认识到他人的存在,在意他人的感受,并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一个更好的自我。目标不同,力气便不会放在立即分出对错上,只要双方不再动手、情绪平复,就可以轻描淡写地翻过这一页。我当然不是在放纵他的行为问题,也不是宽容,我是怀着另一种期待——他愿意约束自己、明白为什么要约束自己比他服我怕我更重要。
接下来的故事和许多成功的教育案例没有两样,我在他有兴趣且能做好的任务上给予他机会、鼓励和肯定,我同他的父母沟通,希望他们给予他更为宽松、更多理解支持的家庭氛围,建议任课教师主动避免与他频繁地发生冲突……他还是常会有和同学打作一团的事儿,可次数在减少,再没有当面顶撞老师的现象。对老师的信赖、喜爱让他更容易接受老师的指正,且会自省——那天他喜滋滋地拿自己的作业单给我看,面对赞许得意又不好意思地说:“可惜我字写得有点不好。”通过问卷、访谈和观察及时发现问题并干预,确定适当的目标,这些比空谈的理解、宽容、激励让我更踏实、从容。
“如果你想改变班里同学的一件事,那么你想改变哪件事情?”通常问卷最后的这道开放题的答案最是千奇百怪,但是很多我们看来不起眼的小事对于孩子而言就是他们特别在意的“大事情”。坤子最希望同学不再说他是女生,为这事我同与他十分要好的几个男孩女孩认真谈了一次,告诉他们即便是无心的玩笑有时也挺伤人的,同时也在交往中一次次有意无意地劝慰坤子:“如果不能改变别人就自己放开怀抱,对于别人的看法说法不要太在意。”我会立即安排与每一个觉得“同学不怎么喜欢我”的学生谈话,了解状况后给予建议,长期留意他们每一个在人际交往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准备随时提供帮助,毕竟对于意识到自己是个独立个体的三年级孩子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除了这些,问卷数据提示我,有的问题具有共性。比如现在我所任教的这个三年级班级,对课间因相互打闹造成的身体安全威胁比较恐惧;因为教师过于强调纪律对孩子身心造成的压抑——不敢随意向老师提问,觉得老师从没有对自己微笑过等等。我会结合品德与社会课教学过程中自我成长、班级建设、师生关系、家庭关系等内容,有时在教学过程中带出一些观念与方法的指导,更多时候是针对性地开展活动——在班级中放置问题篮,鼓励孩子们提问,与老师、同学用手谈的方式全方位全时空交流;通过一周班级大事回顾,讨论和记载班级大事,引导孩子们关注集体中的每一个人,关注个体行为对集体生活的影响……随着教育教学的开展,关注的焦点人物和问题还会不断出现而随着教育的进程不断变化。
当同伴问我,问卷分数低是不是表示这个孩子不正常的时候,我一再解释应如何看待和理解问卷数据。问卷不是诊断书,问卷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出结论,给孩子们贴标签——周某心理不正常、吴某心理素质特别好,问卷是为了帮助我们了解并理解孩子们的体验感受,以提供及时适当的帮助。在我看来,教育过程实际是一个较长周期的质性研究过程,教师在其中与环境、孩童互动,你必须用眼用心时时看到他们,提防着大脑的懒惰,才能作出更好的决策。
(作者单位:湖北武昌实验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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