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背靠的大山



    很久以来都有一个愿望，就是能为父亲写点什么。父亲七十六了，最近几年身体是每况愈下，他常说，老人家的身体犹如墙头草，风一吹就倒。今年正月，父亲告诉我，他算了一卦，命理当78岁过世。我赶紧安慰说不会的，你这样的身体活到88岁没有问题，还有十几年呢。说完这话，我转过身，眼泪几欲垂落，我在想像，如果父亲真的离我而去，那天，我将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明天是父亲节了，我得让老父亲在有生之年看到他儿子隐隐于心底的最深情愫，于是，我拿起了笔。

    写点什么呢？我的拙笔实难描绘，在我看来，父亲的形象是立体的、丰厚的、多元的。

    父亲是自立的。解放前父亲只身一人外出，在马站、藻溪等地当学徒，吃了不少苦。回乡成亲后，偏心的奶奶在分家时，把好房子、好家俱都给了我二叔，父亲只分到一间茅草屋，宽容的父亲并没有计较什么。最后，当奶奶连一把旧竹椅都往二叔家拖的时候，矛盾终于激化了，流石村的族人以及奶奶娘家的两个舅公纷纷赶来为父亲鸣不平，指责奶奶的偏心。旧竹椅最终没有留住，第二年，父亲再次独自外出闯荡……

    父亲是多才的。外出之后，父亲在藻溪、矾山、沪山等地辗转，从事文书工作。解放初期南下干部多，他们大多大字不识几个，做群众工作不是吆三喝四就是粗话连篇，土地改革关系千家万户，过于专横的工作作风很难使群众信服，但只要父亲出面，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在藻溪千人大会上，父亲作了一番土地政策的宣传，台下群众无不拍手称赞：这年轻人讲话实在有水平！当时父亲有好几次上调县委、公安的机会，但都因“区委书记谁都能干，文书非赖明发同志莫属”的领导论断而流产。甚至有一次，平阳县公安局的调令已出，当时矾山区蔡陈卿区长硬压住不通知，多年后才告知我父亲真相，一切都太迟了。此后，发生了一件影响父亲一辈子的事，在一次土改宣传的游行中，父亲被炮仗震坏了耳朵，因右耳失聪，随后很多的升迁机会都与父亲失之交臂。

    父亲是硬朗的。在矾山另售公司任经理期间，父亲的魄力与为人风格深受职工赞赏。当时有一职工因贪污公款被检察院批捕，其家属哭哭啼啼几次到我家闹事，父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尽量做思想工作，可该职工家属仗着是矾山朱姓大户，扬言报复。父亲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有种的你就来，我身正不怕影子歪！那段时间，父亲对我的接送突然间频繁起来，后来我从父亲的口中得知，他已上书检察长，如有不测，朱姓职工家属难辞其咎。父亲心细如发，由此可窥一斑。

    父亲是清贫的。作为解放初期的老党员，父亲历任矾山食品公司的书记、矾矿商店经理、矾山商业公司经理，同时还是苍南县首届人大代表。在打油买肉、禽蛋香烟都得凭票购买的年代，这几个位置官不大，但权利不小。从记事时起，我就发现很多人来我家要父亲的“条子”，能够帮上忙的父亲绝不推托，印象中，父亲总会拿出螺旋帽的黑色英雄牌钢笔签下几个很好看的大字。一个国家干部，在一个有“油水”的职位干了二十几年，结果是，1984年在灵溪城中路我们买不起一间仅值750元的地基；1985年我读苍南中学时，为了300元的代培费父亲两个晚上彻夜未眠，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境遇啊。

    父亲是苦难的。文革期间，形势瞬息万变，一会儿“红造”占上风，一会儿“四总”卷土重来，当身为领导干部的父亲必须做出选择时，他选择了“红色阵营”，结果粉碎“四人帮”之后，父亲屡屡进学习班，屡屡被批斗。那时我才6岁，父亲进学习班给我最直接的印象是每次我去探望他时总能吃到父亲为我准备的香甜的糯米糕点，父亲被批斗的情景我则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当时有人把父亲揪出来批斗，父亲体力不支，极其狼狈。当时矾山食品公司阿隶师父的媳妇挺身而出：我知道赖明发同志是个好干部，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欺负老实人！父亲终于又躲过一难，不久，父亲被下放到南宋。我清晰地记得，一天下午，母亲托一矾矿工人把我带上班车，一路颠簸“站”到南宋的食品站，低矮的房子，逼狭的楼梯，凌乱的桌椅，尘积的蛛网使我心如刀割，当我拿出母亲让我带来的30斤粮票交给父亲时，我只说了声：“爸，这是妈让我给你的……”就说不下去了，急忙转过身，视线离开父亲皱巴巴的衣服和满面的尘灰，我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的泪水。第二天，我和父亲早早起床，在猪栏里烧稀饭，就着花生米，我们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我们一起徒步沿公路走到溪光买米……那几天，我们父子的心贴得很近很近，是年我7岁。

    正因为有这段特殊的生活经历，父亲对南宋怀有特殊的感情，后来父亲官复原职，又后来调到县局，再后来退休在家，每年七月七南宋“会市”，父亲总是要前往，是忆苦思甜的回味，还是对乡村老友的探询？我不得而知。今年我去南宋办公事时，提起了我父亲的名字，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不知道的。突然间，我想起了毛阿敏的一首歌——《绿叶对根的情意》。

    父亲是慈爱的。四十得子，父亲喜不自胜。他跟每一位父亲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自己的孩子。小时候，我喜欢驳壳枪，父亲便托一位叔叔从广州带回了一把淡蓝色的塑料枪；我喜欢吃零食，父亲便在每次开会后带回捂得热热的馒头或糕点；我喜欢坐“大头车”（矾矿的大卡车），父亲就常常在外出平阳开会或到灵溪走亲戚时捎上我，外出的前一个晚上我必定兴奋不已，嘴里嚷嚷着“我要坐炳亮叔叔的车了”。第二天，我和父亲便起大早在路边等车，一会儿，炳亮叔叔的车来了，“大头车”的车头极高，这时父亲总是用力托起我，待我进驾驶室，父亲一会儿也费力地爬上来，这时车慢慢开了，我被父亲拥在怀里，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这种感觉虽已久违，但至今回忆起来，还渗着丝丝甜意。

    上小学时，我是在父亲的关照下度过的。计划经济的年代，是“票证”和“条子”的年代，父亲就拥有发证开条的权利。我小学的班主任曾在父亲的笔下买走了许多紧俏的物资，自然地，我受到的特殊照顾也比其他人多。1980年，在小学三年级的9月份开学之际，我作为大队长在开学典礼时致辞，讲话稿是父亲拟的，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至今还令我记忆犹新：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上午好！春风无限好，祖国气象新，在8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里……

    初中了，学习任务加重，初一还行，后来因《少林寺》的电影风靡全球，我和几个死党开始不务正业，在课间和晚自习时大练少林武功，甚至因纵身飞踢百年老树致使脚踝受伤，不得不禁受扎针之苦，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那个阶段，是我求学时最惨淡的时光，班长变成了劳动委员，几门功课陆续出现了红灯，传统的“严父慈母”角色在我家刚好倒了个，母亲为我的顽皮大光其火，有一次拿扫把追着我打，我吓得屁股尿流，一直跑到矾矿工区的山边，母亲在追出几百米之后，奋力扔出了扫把柄，我们的心都伤透了。父亲从没打过我，虽然忧从中来，但他还是在每次考试之后帮我细细分析，直讲得我低眉顺眼泪流满面。几年下来，真正能振撼我的不是母亲的扫把柄，而是父亲的“道理”。如果说这个阶段父亲还在使用特权的话，只是开学初报名时我能得到近半的减免和下雨天父亲直接送雨伞到校长室。突然雨天的第四节课，校长总会在上课时推门进来，告诉我的任课老师，这是赖联群的雨伞。每当这时，我都会有一种异样的羞愧，原因是别的同学早已用上了铁柄的雨伞，而我父亲托校长亲自送给我的次次都是老土的油纸伞，跟父亲提了好几次，父亲总是说：我们家生活困难，旧纸伞将就着用吧。整个初中三年，能拥有一把铁柄的雨伞成了我最奢侈而又难以实现的少年梦。

    初三时，父亲调到了县商业局。初三升学考试，我的成绩很不理想，在矾矿技校与普高之间，父亲几经权衡，最后决定让我读高中，1985年，我又一次在父亲的东奔西走中走进了苍南中学的普通班，于是也就有了前文提到的父亲为了我300元的代培费而彻夜未眠的故事。1986年，在文理分班的最后一次考试中再次惨败，我面临着就读文科普通班的尴尬。父亲利用最后的余力再次帮了我，靠关系我进入了重点班。1987年，父亲退休了，我面临着人生最重要的两个选择：一、中途辍学顶替父亲，但只能安排在基层当营业员；二、努力考上大学。也许是上天惜才，也许是佛祖点化，那一刻，我的人生省悟点突然来临——我选择了考大学。从那时起，我心无旁鹜，挥汗如雨，牺牲了所有兴趣爱好，拒绝了种种外界诱惑，成绩终于有了较大起色最后让全校震惊。在苍一中最辉煌的时光和最不堪的记忆其实都是拜父亲所赐：以全县文科第二名的成绩结束了高中学业；全校仅我一人穿着打上补丁的裤子，特别让我自卑的是，其中好几条还是母亲的裤子改了后给我穿的。

    读大学时，我的生活费极其有限，家境清贫的人是不敢大手大脚乱花钱的。当时我两个姐姐家境相对殷实，于是她们总是自己或托姐夫到温州看我，给我买衣服。听母亲说，父亲都不敢到温州看我，因为没钱给我，他们感到内疚。有一次，父亲到亲戚家借了300元钱到温州看我，父亲了解我手头的窘迫，我更清楚家里生活的拮据，当我推回父亲递给我的300元钱时，父子俩都流泪了，心中感觉就是一个字：苦。那一次，我带父亲到食堂吃最好的饭菜，带父亲到江心屿玩，我只想让父亲知道，我还有钱。父亲离开后，我吃了一个月的咸菜干，口里的味道是酸的，心里的味道是苦的，回味却是甜的。

    工作以后，父亲对我的慈爱更多的是体现在车站送别上。从93-96年，我到杭州函授本科，父亲每次都坚持到车站送我，这种温馨地感觉类似于朱自清笔下的《背影》。母亲倒实在：这么大人了，让他自己走吧。但父亲终于还是不放心，一瓶矿泉水一句叮嘱，路上小心！惹得和我同去函授的两位同事羡慕不已：这么大的人了，你父亲还这么挂念。此时我总是羞赧不已。车开了，父亲还站在原地凝视着我；车出站了，父亲也一起小跑着跟了出来，在104国道线旁，我每次回首，总能看到父亲高挥的右手，在风中，在雨中，甚至在雪中，定格成一个永久的符号——牵绊。

    这种感动在很长的时间里衍生着我前进的动力——不混出个名堂来，我对不起父亲！

    父亲，是我一生背靠的大山，他的自立与硬朗是我取之不尽的精神宝藏；他的清贫与苦难不断地刺激着我丰富自己的生活内涵；他的才气与慈爱正汇入我的血脉源源不断地向四面扩张并成为我教育人生的亮丽风景。

    最近这几年，父亲明显苍老了，住院的次数也开始频繁起来，脾气也急躁起来，古怪起来，在家里经常对我母亲大呼小叫，而母亲是佛道中人，懂得忍让，懂得慈悲为怀，老两口过得还是有滋有味。母亲能体谅我工作的难处，而父亲很难做到这一点。上医院检查、家里有事、族人办事等，只要我没课（我给父亲功课表），必须随叫随到，否则父亲便会生气起来，全然不顾我下课之后还得忙一大堆事务。对父亲的这种“蛮不讲理”，我能理解，因为父亲在我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寄托了太多的希望，爱之深恨也切嘛，所以我总是尽可能地多抽空回家看他并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这几年正是我的事业有所起色的时候，每有先进事迹见诸报端、文章发表、获取荣誉、电视露脸、编出报刊等好事，我必定先考虑到父亲，让他分享他所深爱的儿子的成功与喜悦。每当这时，父亲总会笑逐颜开，很有表情地把这种信息传递给我不识字的母亲，此时，两位老人便会孩子般地快乐起来。

     年逢古稀，衣食无忧，父亲最在乎的是儿子事业的发展！

     同时，我还知道，很久以来，父亲对我心存难言的愧疚，同为国家干部，别人有本事在灵溪繁华地段盖起房子，有本事把儿子安排进工商税务银行上班，有本事搞到大把大把的钞票供儿子成家立业，而父亲的本份使我们家一无所有，直到父亲退休，我们一家三口还蜗居在商业局不足60平方米的宿舍里。另外，四十生子的弊端在后来渐渐显露，在我二十岁时，这个最需要呵护与扶持的年龄，父亲却退休了，从此我不得不靠自我奋斗赢取尊严。父亲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是原商业局局长林征本叔叔，一个是原矾山区委书记陈华才伯伯，父亲总是以他们的孩子为榜样激励我：林敏哥哥当兵回来通过个人努力现任灵溪镇镇长；开云哥哥下海经商自谋出路现为苍南仪表厂董事长。一个政界新星，一个商界奇才，着实令人羡慕。前几天，我还跟父亲开玩笑：爸，你不必在林叔叔与陈伯伯面前抬不起头来，怎么说现在你儿子在苍南也算个学界精英了。父亲便嘻嘻地笑起来：是啊，是啊，前几天在老干部局开会，林叔叔还撺掇一帮人，说你评上县十优青年要我请客呢，花了50元，你给报啊: )

    我感受到此时父亲一脸自得的样子，特别质朴，特别可爱！


   仅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和所有热爱自己父亲的孩子。

不错。

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吧!!!1

真实、真情、真挚、真好！
佛祖般的母亲，大山般的父亲，
化作慈悲、大爱、坚强的你
你是幸福的！
学习了！

[COLOR=red]    赖老师，你好。又一次看到了你的文章，真得感受很多。上次《母亲，我永远的佛祖》让我感动，这次又是父亲，从你细腻深情的文字中我能读到很多很多。
    给你讲讲我的父亲吧，我的父亲由于小时侯得过脑膜炎，反应迟钝，他不懂得怎么关心我和弟弟，但是我理解他，毕竟没有父亲就没有我。
    你有这么伟大的爸爸，你应该自豪。[/COLOR]

谢谢沉睡的月亮!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我们的父亲同样伟大!
看待父辈,我一直这么认为:不该只看他们的付出,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情怀.

好象有这么一句话，小时侯，父亲是我背靠的大山，等到父亲老了，我就成了父亲被靠的大山。其实父亲在我的眼里永远都是一座无法超越的山。

很感人,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可惜他已在去年病故."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想起父亲在时对自己的点点滴滴,不由地潸然泪下.羡慕你,好好珍惜.

[QUOTE][b]下面引用由[u]李文军[/u]发表的内容：[/b]

好象有这么一句话，小时侯，父亲是我背靠的大山，等到父亲老了，我就成了父亲被靠的大山。其实父亲在我的眼里永远都是一座无法超越的山。[/QUOTE]


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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