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楼的钟声
江苏常州新桥中学 刘成 邮编：213032 电话：6093250
如今，四角楼已是一片断墙瓦砾，没有人能够再见到它的钟了，唯有在我记忆的清晨里，还回响着四角楼那久远的钟声，一声又一声……
四角楼无楼，只是一个带楼的地名，两间土屋，却是我小学的母校，一间是教室，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
老师姓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同学中有叫他老师的，有喊他大伯的，还有人学着父母的口吻称他老辈子。在我们眼里，他还是村里的会计，主要工作是那一亩三分责任田，每到农忙双抢季节，他早早地把二十来个学生吆喝进教室里，布置一大堆作业，然后门一关，再挂上一把大铁锁，就回家挖红薯种小麦忙活去了。山中无老虎，我们猴子当霸王，教室里比逢集赶场还热闹。
有一年秋末冬初的季节，树叶都落光了，开始下霜的日子，陈老师生病到重庆治疗，接替他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漂亮女老师。记得第一堂课上，她用百灵鸟似的声音向我们做自我介绍，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容，仿佛夏天池塘里的荷花盛开，她说她姓李，家在五十里外的镇上，有空一定带我们去玩，她说她非常喜欢教书，非常喜欢我们……正当我们喜滋滋地听得入迷的时候，门口站着一个人，吓了她一大跳。我们都知道，那是我们班的乜燕，她家最远，在隔着一道梁的山坡上，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只剩下她和她爹。她爹是个烟鬼，又是个酒罐，谁家需要干力气活的，他往往不请自到，赚包烟抽图口酒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乜燕穿得最脏最破烂，头发像杂草篷麻一般，用陈老师的话说就像麻雀窝。这个时节，她赤脚穿着一双他爹的胶鞋，几个脚指头露在外面，双手早已布满冻疮，肿得像烤熟了的红苕。
李老师很快反应过来，她问：“你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吗？”
乜燕和往常一样，怯生生地用惊恐的眼光看着大家和新来的老师，连头也不敢点。我们心里也乐了，看新老师如何修理她。以前她几乎每次迟到都是站在窗外听课，碰到陈老师锁住门干活去了，她一站几乎就是大半天。陈老师常常这样对她讲：“你还读啥子书嘛，干脆讨饭去得罗！”
“她是我们班的吗？”李老师转而问大家。
“是的！”
“那怎么还不进来呢？”
乜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也以为听错了，直到李老师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座位上，大家瞪大了的眼睛才慢慢恢复过来。
那一天，我们都很快乐，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放学的时候，李老师说：“同学们可以回家了，注意：路上不要逗留，明天不要迟到！另外，请乜燕同学留下来。”
“哗——”我们心里又乐开了，心想，这下子乜燕该倒霉了。为了看希奇，我们七八个调皮的小家伙先假装回家，一走出老师的视线又偷偷地溜回到办公室背面的窗户下，从窗缝里往里瞧，只见屋里摆放着炊具之类的东西，床上有一个很大的背包，被子捆得四方四正，还没解开，看来，李老师把这里当家了。又见乜燕坐在一张小方凳上，李老师在一旁用煤油炉子烧水，烧好后她把水倒在一只带花的白瓷盆里，又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条白色的毛巾，捋起双袖，蹲下去，把毛巾放进热气腾腾的盆里，搓洗几下，拧干了，一只手铺开毛巾，另一只手托住乜燕的头，帮她洗脸呢，就像我妈给我妹妹洗脸时一模一样！洗完脸，又叫乜燕蹲下来，双手浸泡在热水里，李老师从背包里取出一块香皂，细细地搓洗着乜燕的手，洗完后，李老师又向盆里加了点热水，帮她洗起脚来。我们窗外的几个小鬼瞪大眼屏息止气地看着，洗完脚，李老师端起脸盆放到一边，又转身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雪花膏和一把红色的梳子……我们第一次发现，乜燕原来也漂亮！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睡梦里，突然，远远地传来了四角楼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我一声大叫：“糟啦糟啦，迟到啰！”一边叫一边翻身起床，胡乱地穿上衣服，脸也顾不得洗了，抓起书包就向学校飞奔而去。我爸我妈非常纳闷儿：“咋回事嘛，难道是钟不准，这么早就上课了？”一边喊我：“四娃子，把饭吃了去噻！”我顾不得理他们，一个劲地往学校跑，路上碰到好几个同学，他们也和我一样，眼角还挂着眼屎。
到了学校，李老师正在做饭，大家都大吃一惊，她问：“怎么这么早呢？”
“你不是打了上课钟了吗？”
她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都怪我都怪我，事先没给你们打招呼。”
原来，李老师昨天了解了乜燕迟到的原因，她父亲每晚喝酒后，一觉要睡到太阳晒屁股，而乜燕害怕睡过头迟到，每晚半睡半醒，夜里要起来几次，看看窗外，天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又躺下了，如此反复，往往到天快亮时却沉沉地睡去，所以几乎天天迟到。为此，李老师想出一个办法，她和乜燕协商好了，每天早晨为她敲起床钟，每次敲十下。
原来是这样！
从那一天开始，每天清晨四角楼的钟声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开始一天新的生活。那一个冬天，我们不觉寒冷，特别是乜燕，把上学读书与李老师相处当作幸福来向往，她不再是一个怯生生脏兮兮的丑小鸭，而是一个漂漂亮亮的活泼好学的小天鹅，我们一块儿上学回家，一起玩耍学习。
冬天很快过去了，河里的冰开始融化，柳树吐出了一粒粒新芽。记得就是那样一个早晨，我们到了学校，教室的门却没开，李老师的门也锁着，等了好一会儿，却见陈老师拿着几本书提着一个药罐子慢慢走来，我们一下子全明白了。陈老师打开门，大家默默地走进教室，翻开书默默地看着。无意间，我发现还有个座位空着，哦，那是乜燕的。正在这时，她站在了教室门口，她一看见陈老师，还没容得他说话，一转身就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乜燕，也没见到过李老师。我们毕业后，四角楼小学就被撤并到另一所学校了，风吹雨淋，十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在遥远的大都市里做了一名教师，当我回到故里，再次来到儿时读书的四角楼，眼前只剩下一片断墙瓦砾……
“李老师，你在哪里呢？”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喊着，耳畔又传来既陌生又熟悉的钟声，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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