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李八仙
他的眼里自那以后就充满了仇恨。
他的仇恨产生在那年学校进行聘任制的时候,那是八月底,暑假还没完,轰轰烈烈的教育改革开始了。所谓的改革,就是背靠背打分,就是实行班主任招聘制,结果,他落聘了。理由很简单,没人愿意聘他。当时候,会散了后,他猫着腰,按照他一直都不急不慌的步子,喉咙里干咳着,鼓着经常布满血丝的眼,轻缓走回了家。
之前,教改的呼声很高,弄得校园里的老师都紧张兮兮的,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天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刚好砸在自己头上。可他一点压力也没有,每天照样喝酒,周六周日照样坐牌桌,平时见了谁,都幽默地说,酒不是毒药,闹不死人的,麻将倒是好中药,可以根治许多疾病呢。其实,他不是没有学问,也不是业务水平不高,而是组织教学这一环节出了问题,基本上不管学生,课堂乱得很。在我们乡村学校教书,比的不是谁的学识水平高,比的是谁管理班级厉害,就算你教错了,或者不会教,学生在你苛刻和威严的教育下,依然买你的帐,你的教学效果就明显,否则,就是清华北大来的教授也无济于事。我记得他还是我当年在这学校里读书的老师,我就是他的课代表,那时的他蛮负责的,经常担任毕业班课程教学,可是现在我和他同事了,看着日新月异的学生变化,他总苦笑着对我说,学生难教啊。也许是教书长久了吧,也许是时代变化太快了吧,反正他在教育线上是一年不比一年,每况愈下,现在好了,落聘了。
落聘了就得更换单位,在山村教育界,落聘的对象是从中学发配到更远的山区小学去。他依然保持涵养很好的样子,见了面,照样憨厚地笑笑,没有过多的言语,说现在社会上的事啊,都是人做的,不要信。遗憾的是,学区通知下来了,他被调往某某小学。他听到后依旧不急不慌,找到那个经常和他一起喝酒的校长又喝得迷迷糊糊,之后话语声音变高了,几乎可以用振振有辞来形容了。后来的结局是他申请了病假,在家休息,每月扣除代课金,谁都知道,他没病,身体健康得很。而学校住房也在这时出现了矛盾,原来他落聘了就不是学校的老师了,那么他得搬出学校,可他又请了病假,根本没地方可去。作为一个在这所学校工作了几十年的老教师,学校老领导也犯难,但年轻的领导并不买帐,在会议上双方都有争执。他知道了以后,鼓着血丝的眼珠子,来到走廊上,也不知道冲哪个方向,用他从没使用过的最脏的语言粗声地骂,但大家不知道他在骂谁……
时间总是在流逝,不因谁的忧伤或欢乐而停止。几年下来,教育改革年年更新,学校的人事易动新陈代谢更快更大了,每年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校园里总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出现,有人进来了,有人出去了,学校是个大舞台,有人上场,当然有人退场,来的时候欢天喜地,走的时候怨气冲天,但时间一久,也就被岁月所忘却。只有他,天天住在学校,而且每天仍旧遇见那些当年“逼迫”他下来的旧同事,还要经常性在礼节上去喝喜酒等应酬,还要被唤去垫陪客的娱乐活动,尽管他为人很乐观,说话很幽默,甚至打牌的风格也豁达——输多赢少,喝酒特嗜好,等等。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内心巨大的压抑和强烈的仇恨,有时候,到街上去买菜,我看见他孤身一人在铁道上来回,瞪着眼,闷头抽烟,有时候,我听到他深夜还在床铺上翻来覆去,伴随咳嗽不断,丁冬掉下物件的声音……
我是他曾经的学生,也是他曾经的同事,虽然我能理解他的心理,但我对他无能为力。我只能感到他的仇恨,有时像一把暗藏在身的刀,要是失去理智的话,他说不定会捅谁一刀呢,但他没有,一直默默地生活,低调地过日子。后来,我想,也许是他不知道该仇恨谁吧,像这样的公众事件中产生的失落和命运,又该恨谁呢?
诚然,一笑泯恩仇是假的,但有种东西能消除仇恨,那就是时光。我想,他的仇恨,会在时间中慢慢消亡的,但愿如此吧。
2009-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