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大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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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四、关于大学教授[/b]

  大学校园里的故事,大多属于教授们。因为,学生日后可能有很大的成就,但在读期间,很难有十分出色的表现,除非是在政治变革或者大动荡的年代。比如说,1919年的五月四日那一天,北大学生傅斯年充当游行总指挥,带着学生们从天安门一直向东走过去,最后演变成为火烧赵家楼。还有文革期间的学生领袖,也都很出风头。只有在这种特殊的政治环境中,学生才有可能得到很好的发挥,也才可能有故事流传下来。除此之外,大学校园里广泛流传的故事,大多属于教授们。

  接下来的问题是,哪些大学教授常被追忆?哪些大学教授盛产传说与故事?在我的印象里,最容易被传颂的,是人文学科的教授。本来,现代大学和古典书院最大的不同,在于自然科学知识;现在学校评比、算硬件的时候,也是理工科的教授最重要。可一旦转化评价体系,不从量化的角度,而从故事的角度着眼,文科教授自然占主导地位。有一位理科教授很谦虚,说文科教授讲国学,影响大,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别人无法比;而我们理科的水平,跟世界一流比,还有一段距离,所以不太被记忆。我认为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文科教授的工作比较容易被大众理解。你做文学、史学,比起那些做高能物理或分子化学的教授,更容易被大众接受,所以社会知名度高。但知名度高的教授,在科学研究方面,不一定成绩就大。也许,真正对社会贡献大的,是那些知名度不太高的理工科教授。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理科学生对他们的导师可能也很崇拜,但他们不会写,或不愿意写。而文科的学生擅长舞文弄墨,他们毕业后分散到五湖四海,谈到校园生活时,肯定会涉及到自己的老师。所以,大学文科教授,很容易成为大学生追忆的对象。第三,所有的追忆文章,关注的都是教授的性格才情,而不是具体学问。这也是性情比较洒脱的文科教授,容易被大家理解并传诵的缘故。就像刚才说的,没有读过陈寅恪的书,照样可以欣赏、崇拜陈先生,根据什么?根据的是关于陈先生的故事。比如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就比很多讨论陈寅恪史学思想的著作要容易接受,影响也大得多。很多人正是因为这本书,理解、亲近、景仰、崇拜陈寅恪先生的。同样,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编撰的《北大旧事》、《老北大的故事》等,影响也很大,这让那些校史专家很不高兴。因为,他们认为我的说法不全面,只关注有趣的人物,而忽略了很多同样成果卓著的好学者。

  没错,被记忆的,不一定就是学校里最优秀的教授。换句话说,当我们在传诵某教授的故事时,其实是有选择的,这跟我们对这所大学的“性格”的理解有关系。我选择了某一类型的传说与故事,代表着我欣赏这所大学的某一侧面。这种言说策略,确实跟校史专家不一样。换句话说,喜欢传播大学故事的人,其实心里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爱憎,借选择故事表达自己心目中的大学精神。传什么,不传什么,大有讲究。所以,现在流传广泛的北大传说、北大故事,过滤了很多原本存在但不被大家欣赏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大学故事不是大学的真实历史,更像是我们希望这所大学成为的那个样子。北大、清华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下面我举一两个大家比较生疏的例子。

  前年秋冬,我在台湾大学讲学,最让我感动的,是这么两个教授的故事,一个是傅斯年,一个是台静农。傅斯年以前在北大读预科和本科,1919年毕业后赴欧留学,1927年归国,以后长期担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1945年代理北大校长。国民党溃败到台湾,他当了两年台湾大学的校长。为了意识形态需要,国民党政府整肃教育,傅斯年以他当时的地位努力抵抗,大声疾呼,保持学术的独立。1950年12月,他在参加台湾省参议会,跟人争论大学独立,拒斥政府对大学的改造时,说到激动处,脑溢血当场去世了。台大校园里,常常被人提及的大学校长,就是傅斯年。台大校园里,有纪念傅斯年的傅园,在主校区办公楼前还建了一个悬挂傅钟的亭子。这是台大学生政治性集会的地方,也是其争取民主的象征。现在台湾的状态很不乐观,但年轻的学生说起他们的老校长,依然会很激动。

  傅斯年以外,我想谈谈台静农。早年跟鲁迅有较多交往的台静农,后来到了台湾,成为著名的杂文家和书法家。台先生在台大中文系教了几十年书,影响很大。让我感慨不已的是,多少年过去了,真的是斗换星移,可台大学生仍还记得他。最近,学生们在他们自己的网页上贴了一篇文章,那是林文月先生的《温州街到温州街》。林文月是个很有韵味的女学者、女作家,有才情,又会喝酒,她翻译了《源氏物语》,也写散文,研究也做得不错。她是台先生的弟子,后来也在台大中文系教书。这篇《温州街到温州街》,说的是台大的先生们原来都住在温州街,后来中间开了条大马路,把温州街切成了两半。一边住的是郑骞郑先生,另一边住的是台先生。这两位老先生,八十多岁了,互相记挂。郑先生出了一本诗集,请台先生题签,那一天,他要把诗集亲自送到马路对面的台先生那里去,于是请林文月开车。两位老人见了面,说了几句话,互相恭敬地点点头,就走了。不久,台先生就去世了,于是郑先生前去祭灵,写了一副挽联:“六十年来文酒深交弔影今为后死者,八千里外山川故国伤怀同是不归人。”台大的学生至今仍乐于传说这两位先生的高情厚谊,这也是他们接受林文月文章的原因。事情已经过去20多年了,连林文月先生也都退休了,但今天刚入学的大学生,还会找出这篇文章来读,这点让我很感动。两个台大老教授的剪影,很传神。这样的故事,我以为,不会因为意识形态的流转而被人忘记。通过这些小故事,了解他们的长辈,也接触了这个大学的传统。在我看来,大学校园里,值得永远追忆的,不只是抽象的精神,更包括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

  1940年代,梅贻琦写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叫《大学一解》,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古者学子从师受业,谓之从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间尝思之,游之时义大矣哉。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之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大学就像大海,老师和学生都是水里的鱼,小鱼跟着大鱼游,游着游着,也就变成了大鱼。正是在从游的过程中,学生们通过借鉴,理解,模仿,而最终成才。但现在的师生关系,更像是教授们在表演,学生们在观看演出。时间到了,学费付了,通过考试,获得一张文凭,就这样,完了。老师和学生之间,只是一个贩卖知识与购买知识的关系。这,去古人“从游”之义远矣。

  刚才说了,老同学见面,不断有人追问我,现在大学怎么回事,为什么老出事,而且清一色都是丑闻?他甚至说:“看来,素质教育要从大学教授抓起。”我是这样辩解的:因为大家心目中,大学教授比较清高,一出事,很有新闻价值;如果是官员出事,见怪不怪,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正因为人们心目中大学教授的地位还是比较高,听到各种丑闻,才会拍案而起。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怎么衡量和评判大学教授的道德修养?这里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最高标准,一个是最低标准。在我看来,以前的最高标准太高,现在的最低标准太低。传统中国,对“师”的表述,接近于圣人,那样的标准太高了。大学教授们扛不起那么重的牌子,于是,皮袍下的马脚,很容易就暴露出来了。现在,又有了非常通达的说法:“大学教授也是人嘛。”言下之意,出丑也没什么,很正常。这个标准似乎又太低了,就好像一句“领导也是人”,让一大批有劣迹的官员心安理得一样。这个说法,表面上是理解人生的艰难,实则大大降低了道德标准。记得我20年前刚到北京读书,前门一带有家商店发生口角,售货员打了顾客。受到舆论批评后,那商店为表示改邪归正的决心,在门口贴了一张标语:“坚决不打骂顾客!”我当时的感觉是哭笑不得,可人家很真诚,而且说的是大实话。就像今天的大学教授,如果降到高呼口号:“坚决不剽窃”,那也未免太可怜了。

  30年前,我在粤东山村插队,当民办教师。有一次到公社开会,书记这样鼓励我们:“好好干,做好了,提拔你来镇上当售货员。”1993年,为了到瑞典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我写过一篇《当代中国人文学者的命运及其选择》(现收入《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其中提到,当年北京市出租车司机的收入约为大学教师的八到十倍。每次出门乘车,总有司机问我收入,然后充满同情地说:国家对不起你们啊!我在讲台上畅谈五四时期众多同情人力车夫的诗文,实在有点哭笑不得。现在,“脑体倒挂”的现象,基本上解决了。比起劳工阶层,大学教师不好意思再哭穷了。但又有新的问题出现。

  每年新生入学,我都得代表文学专业的教师,前去讲话。那一年,记得是在昌平园区,有新生提问:老师,你那么聪明,难道没有更高的追求,就甘心一辈子教书?我当时急了,慷慨陈辞大半天,博得一阵阵掌声。事后那学生找我,说他原本考经济系,是第二志愿进的中文系,父母担心他将来毕业没出路,只能去当老师。他自己也有顾虑,才这么问;没想到我对教师这职业还这么看重。不是学生的问题,在中国这样“官本位”的社会里,没弄个师长旅长当当,很不过瘾。在北大举行的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主持人再三追问:你难道除了教授,再没有别的头衔?我明白他的好心,希望加强听众对我的印象。可我还是坚定不移:就是中文系教授。在很多人看来,都这么大年纪了,没有校长,起码也得是个系主任,要不就是学会的会长什么的,什么都没有,那多难堪。

  这里牵涉中国人对待学术的态度。2004年11月21日的《文汇报》上,报道英国《自然》杂志再推中文版增刊《中国之声Ⅱ:与时俱进》,同时选载了若干文章,其中有中国科学院副院长陈竺的《“官本位”助长学术腐败》。陈文批评将科研机构负责人等同于官员的做法,使得有些人削尖脑袋往上爬;另一方面,行政主导色彩太浓,使得我们无法聘请外籍科学家来当研究机构领导。我看问题比这还严重,因为整个中国社会的价值观,惟官是尊、惟官是荣;纯粹的学问,没有多少人看好。学者也不例外,工作稍有成绩,就渴望获得某种头衔,虚实且不管。而上级主管部门,往往也把“封官”“定级”作为一种特殊奖励。好学者本就十分难得,如何经得起这般“栽培”与“提拔”?

  两个多月前,我曾应邀到耶鲁大学做学术演讲,那里的朋友告诉我,校方本想要著名历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   Spence)当副校长,但被他谢绝了。大家都说他很聪明。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潜心著述,对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要是在中国,我不知道有多少学者能抵挡得住这样“致命的诱惑”。

  先是金钱的压力,后是名位的诱惑,对于大学教授来说,过了这两关,才能谈论什么独立与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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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五、关于师道尊严[/b]

  关于大学教授的道德水准,包括社会上对大学教授的基本要求,以及教授的自我约束等,必须回到是否“尊师重道”上来。为师的不自尊,不自重,不自爱,如何了得?可这是个社会问题,而且非一日之功。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讲几个小故事。

  1901年,因政见不同,章太炎给他的老师俞樾写了篇《谢本师》。这里的“谢”,是拒绝、辞别的意思,不是感谢。后来章太炎的弟子周作人,也因意识形态关系,写了《谢本师》。抗战期间,周作人落水当了汉奸,他的学生又写了《谢本师》。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有名的三篇《谢本师》,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种做法,代表了现代中国教育的一个特点——尊重真理胜过尊重师长。“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确实是现代中国的一个特点,很多人都表示激赏。但我想提供另外一个思路,即章太炎的另一个弟子鲁迅,他是如何处理师生关系的。

  根据许广平回忆,晚年鲁迅对章太炎其实很不以为然,因其提倡复古。但即使这样,鲁迅提到章太炎的时候,依然非常尊崇,总是称“太炎先生”。而对章太炎晚年的行为,也能作出公允的评价——既有批评,但不改敬意。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当时也已经病重的鲁迅,在10月6号和10月17号连续写了两篇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两天后,也就是10月19日,鲁迅去世。这两篇文章,都是对太炎先生曾经给予他的积极影响表示感激,对太炎先生在革命史上的意义表示赞赏,虽然也对他晚年的一些行为表示不以为然。在私人通信里,鲁迅说得更明白。1933年6月18日的《致曹聚仁》,也提到这个问题。信里说:“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而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自以为师弟之道,如此已可矣。”

  老一辈看待师弟之间的关系,自有其尺度,如何拿捏,端看个人修养。邓云乡写过一篇《知堂老人旧事》,很值得玩味。文章说,周作人抗战中当了汉奸,很不光彩,可当年的一些“上过伪学校当过伪学生的”,对师长落井下石,为邓先生所不耻。所谓抗战中的“伪学生”,是个很难谈的问题。大家知道,抗战时,北大南迁,留在北京的学生,不少人只能进入日本人掌控的伪北京大学。八年间,有不少学生在这所学校就读,怎么看待这些学生?抗战胜利后前来接管的傅斯年,说对于伪大学的伪学生,我们是不承认的。这话后来受到很多人的批评。因为,政府打不过人家,退守大后方,怎么能苛求这些无法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呢?诸位不知道,今天的科学家、政治家里面,有不少是当年沦陷区的“伪”大学培养出来的。谈北大校史,这一段至今仍然很忌讳。其实不只北大,很多著名大学都有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必须平心静气地对待。

  回到邓云乡的文章。周作人当年因汉奸罪,被判刑,学生中有落井下石的,也有的不是这样,比如大弟子俞平伯。周作人有四大弟子:冰心,俞平伯,废名,江绍原。特别是俞平伯,抗战中同样留在北平,没有撤出去。他们经常见面,但周作人从来没有劝俞平伯到日本人控制的北京大学去讲点课,虽然他们私人关系很好。抗战结束后,周作人被抓进监狱,这时候,俞平伯出面写信给当时的北大校长胡适,讲周作人的“学问文章与其平居之性情行止”,也讲其落水后“对敌人屡有消极之支撑”,同时自责艰难时刻“不能出切直之谏言”,“深愧友直,心疚如何”(参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71—7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这封陈情信,是旧日弟子对于走了弯路的师长的关怀与理解。邓文称,一个学者在为人上,在学问上,在大节上,有时候并不一致,在大动荡的年代里,有可能失足,这个时候,弟子对师长一辈的失误,应多点理解的同情。如此谈论师弟之间的情谊,值得我们关注。

  这里说的是师生之间在学问之外的关联,或者说情感上的纠葛。而我感慨的是,这种师生情谊,越来越淡泊。现在的情况是,师生之间,下了课,视同陌路人。钱穆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里有一段话讲得很精辟:“西方人重其师所授之学,而其师则为一分门知识之专家。中国则重其师所传之道,而其师则应为一具有德性之通才。”西学东渐,新式学校兴起,整个大学教育,都是按照西方人的思路,其特征是注重知识的传授,而不太注重人格的修养。“一校之师,不下数百人,师不亲,亦不尊,则在校学生自亦不见尊。所尊仅在知识,不在人。”(《现代中国学术论衡》162、168页,长沙:岳麓书社,1986)这么做,好处是走出了过去十分严格的师道尊严,坏处是我们看待教师,只剩下了专业知识。

  记得是两三年前,有一次,我应邀到南方一所大学演讲。那天刚好是教师节,在飞机上,我正在读利奥塔写的《后现代状态》。书里说到,在后现代社会,教师这个职业有可能会消失。因为,我们可以选择一个标准的最佳状态的教授,录制他的演讲,通过远程教学的方式传播。这样,既不会出错,又很精彩,这比我们今天这些高高低低的教师要好得多。假如此说成立,那么,一个专业一两个教师就够了,其他人赶紧改行。读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后来,我想通了,这根本做不到,不是因为技术手段,而是因为老师在学校里的工作,不只是传授知识,还有充当大鱼,让小鱼在后面跟着游的作用。更不要说什么因材施教,因地制宜等。我曾经说过,当老师很难,站在讲台上,必须照顾到班上所有学生的趣味和目光。我的经验是,眼睛看到第七排的学生(最好是男生,不要女生),这个时候,所有的学生都觉得你在看着他。课堂上显示的,不止是你的声音,也包括你的姿态,你的神情,还有你的心境。你需要跟学生沟通。有时讲课效果好,有时不好,关键在于和学生有没有交流。可以这么说,每一次成功的讲课,都是师生共同完成的。这是有教学经验的人都能领会到的。老师之于学生,不止是具体知识传授,还有日常生活中的人格修养。就算是知识传授,也必须通过沟通和对话才能实现。在这个意义上,老师这个职业,在我看来,没有消失的可能性。诸位作为师范大学或教育院系的教师和学生,我相信你们和我一样,会对这个职业充满信心。

  但是,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随着师生间距离的拉大,我有点担心,韩愈《师说》表达的那种理想,很难再出现。记得1920年代中期,梁启超应邀到清华学校讲课,希望把他想象中的教育理念,落实到现代大学里面去。他希望跟学生们有更多的直接交流,能够以自己的人格力量来影响学生。可讲了几年课,梁启超说自己失败了。上课开口,下课走人——他当时住在天津,每星期和学生也就见一两次面,无法深入交谈。这种状态,和他当年在广州万木草堂跟康有为念书,完全不一样。传统中国书院的教学方式,是师生在一起共同生活,这种教育状态,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回到教育史的问题,晚清以降,欧风美雨,西化最明显的,是大学制度。我们在政治、军事、经济上也学西方,但学得不彻底。唯有大学学得最像,甚至连带博士帽的方法,都学得惟妙惟肖。学得像也有问题,因为,大学不是工厂,大学必须落地生根。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百多年来,我们不断强调跟国际接轨,向国外的大学学习,但相对忽略了传统中国的教育精神。长辈的学者,比如章太炎、梁启超、蔡元培等人,还有这种追求,一直在讨论如何将传统中国教育精神和西方大学制度结合在一起。1921年,蔡元培在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演讲时,便强调应该把孔子、墨子的教育精神,和十八世纪英国的培养绅士,比如牛津、剑桥,十九世纪德国的培养专门家,比如柏林、洪堡,以及二十世纪美国大学的服务社会,培养社会急需的人才,这几种观念结合在一起,方才是他理想中的大学教育。这个思路,很值得我们关注,它跟后来梅贻琦在《大学一解》中所表达的,相当接近。可惜的是,1950年代以后,我们先是向苏联学习,后又转向美国,都是一边倒,一直到今天高喊“与世界接轨”,都忽略了对传统中国教育精神的理解、接纳与转化。

  西方教育体制,确实有很多比我们好的地方,特别是精密的科学试验、系统的课程建设,比传统中国书院好得多。但接受了西方的教育体制后,传统中国书院中那种融洽的师生关系,包括对师长很高的道德要求等,都没有了。我们现在只要求,能写论文,能讲课,这就是好教师;这跟古代“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的设想,差别太大了。我想象中的大学教授,除了教学与研究,还必须能跟学生真诚对话,而且,有故事可以流传,有音容笑貌可以追忆。我相信,我们的科研经费会不断增加,我们的大楼会拔地而起,我们的学校规模越来越大,我们发表的论文也越来越多;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这些大学教授,是否会越来越值得学生们欣赏、追慕和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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