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9月2日
　　　　　　　　　　五、一个特殊的学生

　　昨天，放学回家，村里的韩国义来找我，按亲戚关系，我应叫他表兄。他说他的老儿子韩磊刚念完五年级，考中学没考上，本打算让他在家帮着做活，听说我调回来教五年级，就说： “我知道你教得好，那孩子笨，我自己知道，可我想让他再跟你念一年，他要再学不会，那我也就死心塌地让他回来干活了。”
　　我感谢他对我的信任，但也告诉他，得回学校，汇报给校长，看能不能收，再答复他。
今天到校，我在办公室向任校长提到此事，没想到，笑迷迷的马老师首先反对：“杨老师，要我说，那韩磊你可不能让他再回来了！他学习是一点儿盐精不进，回回考试倒数第一；学习不好还不说，还是个好赖不知，软硬不吃，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二百五。有一次，我让他中午在办公室补作业，我寻思也就是耽误他一会儿吃饭时间。他却一梗梗脖子，眼珠子一瞪，说：“你凭什么不让我吃饭？我单吃去，看你把我咋的！”咚咚地就走了。看那劲头，我要阻止他，他敢给我拼命！我看没治了，也就不管他了，由他去吧，只要别惹事，就行了——”
　　不等她说完，陈老师就截住她的话说：“那是一块臭肉搅个满锅腥，好容易把他将就出去了，可不能再让他回来了。上学期，没让他把我气死，我要不是怕出事，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解解恨。那是一天放了学，我留他做了一会儿作业，等我让他回去后，一个学生跑来告诉我，说韩磊没回去，跑西大沟去了。跑西大沟做什么去了？我怕出事，就追到西大沟，一看他在那沟底坐着呢。我说：‘你咋不回去？’他不吱声，也不动弹。我说：‘你回家不回家？”他听我的语气很冲，这才站起来，往回走。我看他往回去，寻思回来吧？他可倒好，一看我往回走，就又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不动了。我又得回去撵他，他又站起来往回走，可只要看我回来，他就坐在那不走。那是数久隆冬，滴水成冰的时节，我怕冻坏他，只得跟着他，一送到家。到家，我跟他母亲说：‘你这儿子可是个人物，别看学习一窍不通，要气起老师来，可是有一套！’这样的学生，撵还怕撵不走呢，还请他回来呢？”
　　我也知道韩磊笨，他哥哥韩森就是个笨鸭子，连小学都没念完，就回家放猪了，他弟弟还聪明了？学习啥也不是，再调皮捣蛋，进班一定是个负担。可是，不让他回来复读，让他回家干活，过几年就和文盲差不多。如果让他复读，我下点儿功夫好好教教他，虽不能说学习能多好，总会有所提高，对他总有好处。处于教师的责任心，我也难一口回绝。再说，和他家一个村住着，乡里乡亲的，他父亲找我，就是信任我，我推托了不管，也说不过去。
任校长说：“要说五年级的孩子，回家干活年龄还太小，回来复读，我们应该欢迎。可是，这韩磊是又笨又调皮，如果回来，可得给他费点好神。这就得看杨老师，你想想能不能收他，收他就让他回来；不收他，就给他家个话。”
　　想来想去，认准自己多受点儿累，还是应该让他多学点知识，所以决定让他回来复读。
放学回家，我去他们家。韩磊帮他哥哥放猪刚回来，黑瘦的小脸，出汗抹得五花六道的。我问他：“你乐意回学校读书吗？”
　　他一愣，瞪着惊奇的眼睛看着我。显然，他并没有上学的思想准备，看来让他上学只是他父亲的一厢情愿。
　　他父亲在一旁忙说：“我还没跟他说呢！依着他，就想整天在家玩呢！”说着，又看着他说，“这你们杨老师来了，杨老师可是教学最好的老师，能有杨老师教，可是你天大的福分！你明天就上学去，跟着杨老师好好念，你要再不正经念，你可小心着你的皮。”
　　他爸爸数叨着他，他却头也不抬，眉头皱了个大疙瘩，看来是一点儿也不想再念书了。
　　如果他不乐意读书，学习再不好，再调皮，这可真够人受的！我也在暗想，我这是不是作茧自缚啊。

[QUOTE][b]下面引用由[u]初荷[/u]发表的内容：[/b]

读村夫老师的帖子，感觉像在您的教室里坐着。这些农村的孩子真的很淳朴、很可爱，我感觉比城里的孩子会说话。城里的许多孩子一副大人腔，似乎很有礼貌，其实没有农村孩子真诚。[/QUOTE]
也可能是处于偏见，我更喜欢农村孩子！

1983年9月3日
　　 六、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今天，韩磊上学来了。他在五年级的孩子堆里，算是个大个儿。体格不胖，却很结实。脸儿和脖子黑黑的，像是涂了一层天然的保护色。
　　他一走进校门，我就听到有的同学惊讶地说：“韩大将军又回来了！他不是毕业了吗？”接着看到很多同学在背后窃窃私语，看来他是个人物。他对同学们不屑一顾，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脸的桀傲不训的神气。
　　我想，得找他好好谈谈：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不愿读书……那主要的问题是什么？思来想去，不愿读书是主要的。因为不愿意读书，当然就学不进去；学不进去，当然就学不好；学不好，做什么，就得调皮……这是连锁反映。那么，首先必须解决的是想办法让他愿意读书，只有他喜欢读书，才有可能学得进去，学得进去才不会调皮，只有解决了因，才能有果。
　　找学生谈心，我一般是不在办公室的。一是，老师们在屋，学生有惧怕情绪，不容易畅所欲言；二是，办公室里人出出进进，影响谈话的氛围。五年级的教室在学校这一栋房子的最西头，紧靠西院墙。西院墙是有名无实的墙，豁牙露齿的，矮的地方，一迈腿就过去。出西院墙就是大沟，早自习，我把他找了出来。领他来到沟边。
　　这里清静，很少人来。远望蓝天白云，近看山坡浓郁的庄稼，凉风习习，清新的空气让人如饮饮甘泉醇酿，这确实是谈心的好地方！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昨天看你是不喜欢读书，你今天怎么来了？”
　　他不吱声，脸上木木的，像没听到我说什么似的。
　　我又说：“是你不乐意来，你爸爸把你撵来的吧？”
　　他还是个不吱声。
　　“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都想读书。读不上书的，看着别的孩子上学都眼馋。可你为什么不喜欢读书呢？”
　　他仍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好解决；他不说，让你无从下手。他并不像“顽抗”，脸上麻木得像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在想：他毕竟还是孩子，对人生，对读书还不可能想得很深。他可能想读书读不好，同学们老师看不起，还不如回家干活痛快呢！这他爸爸撵他来，也不得不充充样子，至于读好读不好，他根本连想都没想。
　　他不开口，我就直接给他点破：“你也不是不想读书，你也想读书，可能是你以前没好好读，读得不好，觉得没面子，所以不想读了。”我说着，也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他的动静，发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看来是说到他心里去了。“是啊，整天在学校里靠着，什么也学不会，是够难受的。这次你回来，我想和你订个‘君子协定’，试验一个星期，你再啥也学不会，我放你回家，你父亲不同意，我去做他的工作。但是，如果你觉得学会了，那你就得继续学下去，不能再三心二意的了。”
　　我打算让他回来复读，就想好了，对这样的学生，只能降低要求，来个因材施教，就按他的底子来教，不信他学不会。当他学会了，对学习有了兴趣，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他虽然仍没说话，但眼神里似乎在问我：你说的话，当真吗？
我说：“我说话是算数的，我保证说到做到。那你呢，也得好好学，如果学不会，我就放你回去；如果学会了，就接着好好读。”
　　他虽然仍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开朗多了，这就说明他往心里去了。我看着沟底那白亮亮的石头，又想到陈老师说的往回送他的情景，心想，这可是个难缠的学生，能否往好的方面转变还是个未知数。这就看这一个星期的了，如果这一个星期，他真能学点儿东西，学得进去，那就有希望了。
　　我这个人也有个犟脾气，做什么事，只要认准做了，就一定争取做好。对于韩磊的转变我也充满信心，前进的路上虽然会有很多困难挫折，但我想一定会克服的。
 

……首先必须解决的是想办法让他愿意读书，只有他喜欢读书，才有可能学得进去，学得进去才不会调皮，只有解决了因，才能有果。
我知道，我的许多学生调皮也是因为学不进去，多次“习得无助”后，就只好放弃学习了。我等着学习您怎么帮助这个孩子。
村夫老师，我也喜欢农村的学生，但现在的农村孩子，有很多也是从没干过活呢！

是啊，对于后进生，我们必须分析他为什么“后进”，找准原因，才能对症下药。你对你那些学生不也是如此吗，所以才一个个地“浪子回头”了！

1983年9月3日
　　　　　　　　　　七、分饼

　　和韩磊谈完话后，上的第一节课就是“同分母分数加法、减法”。我想，这真是天赐良机——“同分母分数加法、减法”，只是分母不变，分子相加减，而且是数字很小的加法减法，他再笨，3＋2，4＋3，怎么也会吧？只要他会了，就证明他能学会，根据我俩的“君子协定”他能学会，就能读下去。
　　当然，也不是那么简单，虽然“同分母分数加法、减法”，是分母不变，数字很小的分子的加法减法，但是，这是由整数转变为分数，是概念的转换。而学生每接触一个新概念，都是爬一个陡坡，对于聪明的学习好的学生来说，还比较容易；对于笨的学习差的学生来说，这个坡就很难爬。所以，讲新概念时，我们当老师的绝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多下点儿功夫，多问几个为什么，多想想学习差的学生能不能接受得了，必须让学生刚一接触到新概念，就如镂金刻石一样深深地铭记在脑海里，造成个鲜明的难忘的第一印象，才能为以后的学习打下扎实的基础。
　　为了让学生对分数的加法减法印象深刻，我想应该用什么样的例题。课本上的“王老师拿来一张硬纸，做数字卡片用了这张纸的七分之二，做试题卡片用了这张纸的七分之三，一共用了这张纸的几分之几？”这样的例题太平淡，不会给学生造成什么印象。我在想，学生生活中常接触的分数是什么呢？想来想去，各家常给孩子分饼吃，用的是分数。而且，一说分饼吃，学生会很好奇而且觉得很新鲜，真要用好了，学生的印象一定深刻。只是俗了点，俗点儿就俗点儿吧，只要效果好就行。
　　这天上课，我提前准备好了几张淡黄色的做得和家常饼一样大的圆形的硬纸板，上课时，我和同学们说：“我今天拿来了一张饼，要平均分给张华和王东（最前位的两名同学）——”一边说着，一边举起那像饼似的硬纸板，“同学们看应该怎样分？”
　　我话音一落，同学们就嚷开了：“一掰两半儿，一人一半儿。”
　　“用分数表示，应该怎样说？”
　　“把饼平均分成两份，一人二分之一。”
　　我把饼平均分成二份，一人一份。
　　接着我又拿出一个平均分成七等份的饼来，说：“我这次把饼平均分成七份，我分给张华二份——”说着，我叫张华上来拿两份，“分给王东三份——”又叫王东上来拿三份，他俩都拿好了后，我问同学们，“张华拿了这张饼的多少？”
　　“七分之二。”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喊。
　　“王东拿了这张饼的多少？”
　　“七分之三。”
　　我又问：“他俩一共拿了多少？”
　　同学们稍一迟疑，即回答：“七分之五。”
　　“为什么是七分之五？”
　　张华的那二份加上王东的那三份，正好的五份。”
　　我随着同学们说的在黑板上写上七分之二加七分之三等于七分之五。
　　“同学们，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分数加法，我还没讲呢，同学们已经都会了。”这是让同学们打消畏难情绪，觉得分数就这么简单啊！更有信心学好分数。“那我要问，什么叫分数的加法呢？”
　　学生一下愣住了，是啊，学生往往是知道怎么回事，用语言却说不出来。
　　我又提示了一下：“那我们以前学过加法的定义，什么叫加法，怎样说来，看谁还能想得起来？”
　　潘晓晨首先举手：“把两个数合并成一个数的运算，叫加法。”
　　嗬，好聪明的孩子！怨不得学生都叫他“小博士”！
　　我当即表扬了他：“加法的定义，别人都想不起来了，而潘晓晨竟一字不差的说出来，学得真扎实，这值得大家学习。 那么分数的加法的意义和整数的加法意义相同，什么叫分数加法呢？就是潘晓晨说的，看谁再能说一遍？”我没重复，一是看谁注意潘晓晨同学的发言，二是鼓励同学们自己总结着说出概念的定义来，如果同学们能自己总结叙述出概念的定义来，那才是真正的能力。
　　刘宇春举手说了一遍，张红艳也学说了一遍。
　　我又趁热打铁：“分数加法就是把两个分数合并成一个数的运算，那么，怎么运算呢？张华的七分之二加王东的七分之三，怎样算出得的七分之五呢？”
　　有的同学说：“三份加两份，不就是五份吗？”
　　我指着黑板写的七分之二加七分之三等于七分之五，说：“分子的五是七分之二的分子二和七分之三的分子三加得来的，那分母呢？”
　　有的同学疑惑起来，是啊，分子相加，分母怎么没加呢？
　　我又让同学们看张华、王东分的那饼，张华的七分之二的二份和王东的七分之三的三份加起来是五份，可那五份就是这个饼分成七份的五份，这个饼分成的七份是不变的，所以分母是不能加的。
　　我又引导同学们说出同分母分数加法的法则，这也是我教数学的一贯做法：定义、定理、法则……一般不由教师总结叙述，而是引导同学们自己总结概括叙述出来。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争论来争论去，得出同分母加法的法则是分母不变，分子相加。
　　一节课就算讲完了，自我感觉还不错。接着是巩固练习，我先让同学们做了书上的例题，又出了六道同分母加法题。
　　当同学们做题时，我来到韩磊跟前。因为，上课时，我就用眼神警示并鼓励着他认真听讲，也发现他听得还不错，就小声问他：“你听懂了吗？”
　　他满高兴地说：“听懂了。”
　　“听懂没听懂，从你做题就看出来了。你紧做这六道题吧，我看你能做对几道了？”
　　几道题太简单了，何况他还学了一遍，毫不费力地就做了出来。
　　我立时夸他：“六题你全做对了，这能说你学不会吗？你和别的同学一样聪明，你以前不会，是太贪玩了，只要你用心学，一定不会比别的同学差。你说，是吗？”
　　他抿嘴笑了，从他的笑里，我知道他对自己的学习有了信心。有了信心，和真正学会还差得远，但不管多远，有了信心就可能学好；没有信心，再简单也学不会的。那么今后，就看怎样辅导他了？

村夫前辈回忆过去的教学片断,历历在目之情境,仿佛就在眼前啊.

我只说您初中语文教得好，没想到您对小学数学研究也这么透彻。
村夫老师，说来也许您不相信，我也曾经当过“后进生”，是因为生病拉下了功课。那被人看不起的滋味，让人难以忍受。所以，我用半学期的时间，就从班里的倒数第三名，跑到了正数第九名（全班六十多个学生）。我特别理解“后进生”的苦楚，但凡他们能学会一点，绝不肯放弃自己的。

[QUOTE][b]下面引用由[u]艾岚[/u]发表的内容：[/b]

村夫老师的学生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学生，我记得我85年才上初中，我们这一代人是很辛苦，也会劳作的，但现在10多岁的农村孩子不如以前纯朴，整个社会在变呢，没办法。现在很多老师是拿农村孩子没办法！[/QUOTE]
是啊，社会在变，人也在变，现在的孩子，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都和过去大不一样了，这也就给我们老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增加了更重的负担！

[QUOTE][b]下面引用由[u]杜林[/u]发表的内容：[/b]

村夫前辈回忆过去的教学片断,历历在目之情境,仿佛就在眼前啊.[/QUOTE]
杜老师，我去了你的博客，很精彩！读你那清新流畅的文字，不但思想得到启迪，而且精神是一种享受。

[QUOTE][b]下面引用由[u]初荷[/u]发表的内容：[/b]

我只说您初中语文教得好，没想到您对小学数学研究也这么透彻。
村夫老师，说来也许您不相信，我也曾经当过“后进生”，是因为生病拉下了功课。那被人看不起的滋味，让人难以忍受。所以，我用半学期的时间，就从班...[/QUOTE]
初荷老师过奖了！当时的小学老师都是语文数学不分家的，有时一个人全教。